爸爸得了尿毒症却不配合治疗,该不该逼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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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标题《管,还是不管,这是一个问题》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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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几天看到一个帖子,说朋友的爷爷有高血压,但不肯好好吃药。朋友是个护士,几次三番劝告后无果,也就随他去了。终于有一天爷爷因为心梗送了急救,回天乏术。朋友在电话里沉痛地对贴主说,我不应该迁就他的。
下面一排回复说,我家XX也是这样,从今以后真应该监督他好好吃药了。
也有医生回帖说,病人的服从性,真是一言难尽。
我点开回复栏想说点什么,想了想还是关掉了。最近很多时候都是这样,想要说点什么,但疲累得无话可说。又或者是因为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。
过两天又在豆瓣上看见友邻求助,友邻的母亲说腿脚肿,让他帮忙买某样中药。友邻问,该怎么劝告母亲好好去看医生不要乱吃中药。
有人回复说,为什么要管那么多呢?父母愿意怎么做怎么选择是父母的事情,别人无权干涉。有的父母追着子女要求子女结婚,又有的子女成天试图不让父母吃中药买保健品,都是管得太多了。各人的人生个人自己负责,不要干涉别人的生活。
这次终于没有忍住,回了一句,希望提倡个人的人生自己负责的人,在亲人病得无力自理要求你们付出精力和金钱提供帮助的时候,你能有能力say no。
然后被回复说,你的控制欲真强!打着“为你好”的旗号,其实就是想掌控别人的生活!
我确实是忍不住笑喷了。
父亲因为尿毒症开始透析,已经进入第四个月了。
父亲有近二十年的糖尿病病史,一直药物控制,但是从来不肯忌口,只有糖倒是没吃了。烟是不能少的,酒戒了十来年,后来偶然试了一次发现好像喝了也不会怎样嘛,于是又名正言顺地喝上了。血糖四五年也不会测一次,身体一直也不是太好,感冒肠胃炎小病不断。喜欢打牌,虽然因为血液循环不好,久坐就容易腿脚水肿,但依然离不开牌桌。奶奶还在的时候,他还算有所忌惮,劝上十次八次能收敛一段时间,后来奶奶去世了,我妈的劝告就完全没有用了。
后来发展到饭也不肯好好吃,从早到晚零食当饭吃。不想睡的时候看电视玩手机到三四点,想睡的时候一天都不会起床。乡下打牌的场地露天吹着凉风,大冬天里我坐上半小时都会觉得手脚僵硬,他每次还是三四个小时不挪窝,腿脚肿着依然要出门,直到不舒服得实在无法出门,才躺上三四天,吃药打针好些了再重装上阵。饮食管理是什么?生活方式管理是什么?他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:“反正也治不好,那能有什么用。”
我妈是个护士,小病小痛基本都能在家解决。托了她的福,最不爱去医院的父亲多年来就没上过医院。但对我妈来说,每天最烦恼的事情就是给父亲吃药。如果让他自己吃,那永远是没吃说吃了,我妈三餐拿药给他吃,经常得到暴躁的回答:“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吃?一顿不吃能死人?”
而我呢?我也无非像天下的子女那样,老生常谈地劝上几句,实在不听也就算了。
我是这样想的,人生的道路是自己选择的。不让他出门玩不让他打牌他不高兴,觉得活着也没有意思,多活几年又能怎样。让他过得高兴点,就算少活几年他自己也觉得值得了。
再说了,回家的日子本来也没有几天,谁愿意成天为这些事儿吵架呢。
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,人生不是生死这么简单。十多年时间,也就这么好好坏坏地过来了。
直到2016年,五一刚过没多久,父亲突然打电话来,要我给他挂一个华西的号,因为他的眼睛一夜之间看东西重影了,刚开始以为是没睡好或者揉进去了什么东西,但是过了一周都不见好,他有些害怕了。
华西的诊断结果是糖尿病性视网膜病变,长期血糖控制不佳引起的微血管病变导致眼底出血,最坏结果可能失明。
好在当时的病情还算可以控制,做了双侧激光,好转了不少。手术完了回家之前,我照例又规劝了他一番,特别叮嘱说手机要少玩,让眼睛休息。饮食和血糖都要注意控制,否则还会复发恶化。买了新的血糖仪,要他按照医生要求一周至少测一次全天血糖。其实他还是很紧张眼睛的,看病期间经常说,“眼睛很重要啊。”这时候每天给他吃药,一句话不说乖乖吃掉。但激光做完,眼睛仿佛完全恢复了正常,他立即就回到了原来的样子,什么都没有改变。吃药靠哄,测血糖靠劝——并不是每次都能哄劝成功。只要不出门,依然时时刻刻捏着手机。用他的话说,“不玩手机又能干什么呢?”
在我家,所有的规劝和回答早就成了套路,仿佛三辞三让,谁都知道说完了以后,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。
术后需要定期复查,复查了两次之后,他觉得没有问题了,懒得再跑医院,就不肯再去了。
可惜的是,到了16年底,父亲的眼睛突然又重影了。诊断为眼底再次出血,由于上次激光手术才过了半年,医生建议先保守治疗。
17年春节前,父亲说年后要去华西好好看一看病,他自己觉得不太好了。
我是知道他的,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他绝对不可能主动去大医院。既然他自己说要去看华西,那想必是感觉非常糟糕了。这次的起因依然是腿脚水肿,以前在家躺躺,用点抗生素能好,但这一次一直没有好,甚至连双手都开始水肿了。
华西的号挂在春节假期后。整个春节父母都在我家,有一天早晨我路过他们房间,发现父亲一个人坐在床边垂泪。我犹豫了一下,走了进去。
父亲看着水肿的双手,抬起头对我说,“会不会是尿毒症啊?”
我安慰他说,不管是什么,我们查了再说。
父亲文化程度不高,他只知道糖尿病可能引发尿毒症。虽然我对他说过,糖尿病后期的并发症有几十种,比如说视网膜病变就是其中一种,但他最害怕的依然是尿毒症。因为十多年前第一次确诊糖尿病的时候,华西的医生就告诉他,尿毒症是糖尿病的终极后果,治起来很贵,不治会死人。我们镇上因为尿毒症治不起而死掉的人已经不止一个了。
这一次的诊断结果是肾功能衰竭失代偿期,通俗地说,尿毒症前期。到这个时期,肾脏已经出现不可逆的器质性病变,发展到尿毒症阶段只是时间问题。如果保养得当,拖的时间就长一些,保养不好的话,那自然就短一些。
在华西住了大半个月,水肿全都消掉了,刚发现的肾性高血压也控制住了,因为肾功能不全,降糖药不能再吃,改成了一天三次的胰岛素。同样因为肾功能不全,眼睛不能再做荧光造影,也就无法做激光手术,只能继续保守治疗。出院时医生特别叮嘱,千万不要感冒。肾病病人最怕感冒,很容易导致病情迅速恶化。有专门的护士来做生活方式和饮食教育,这一次,父亲像是真的听进去了,因为他要我去找护士把刚才讲的东西抄个笔记,我说不用,这样的资料你要多少我就能给你找到多少,只要你愿意照着做就好。
回家以后,我和父母亲长谈了一次。我说了很多很多。我很后悔自己以前说得不够多。
我说爸,我以前一直不想管你太多,什么事情你觉得高兴就好,要是你不开心,活得再久也没什么意思。但现在的问题是,你要是不控制一下自己的话,你就活不开心了。尿毒症期需要一周透析三次,每次四个小时。我们姑且不说钱的问题,你一周就需要跑三次医院,耽搁这么多时间精力,身体也要受罪。我们现在多控制一点,这一天就来得晚一点。这病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死的,但到了透析的阶段,生活质量就差多了,你自己觉得呢?
父亲一直不是个爱说话的人。说是长谈,其实主要是我在说话。我说“要是不开心活再久也没意思”的时候,父亲如遇知音一样点了好多次头。等我说到生活质量差多了的时候,他面无表情,叹了口气。
然后说,妈妈让你吃药,你心里难道不知道药是应该吃的吗?发脾气也要吃,何苦为难她呢?如果你不想治,那就不治了,我们做好心理准备,就当你是癌症晚期,你高兴怎么过就怎么过。如果想治,那就得好好治了。
我又特别说了露天打牌的事情。我说不是不让你打牌,身体允许的情况下,去打打牌也没什么。但是能不能不要坐露天了,到屋子里去打行不行?他点头应下了。
谈到后来,一家人都哭了。
这一次父亲是真的害怕了。他戒掉了酒,三餐规律吃饭,开始每天散步锻炼,吃药抱怨归抱怨,但至少大部分时候还是吃了,一周一次规律检测血糖。到夏天的时候,他高兴地说,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好了三分之二了!
虽然每次开的药吃上两三个月总会多出来一个月的量,虽然他觉得自己好了以后又开始喝酒,虽然他还是顶着风在露天里打牌,但复查了几个月,指标一直维持稳定,我感到心满意足。
这一年里我无数次问自己,如果我早点多管管父亲,情况会发展到这步吗?如果不是我太放心地把他的病交给他们自己管理,是不是这一天会来得晚一些?
然而我又应该管到哪一步呢?像管理自己一样吗?制定好所有检查计划,明知他不愿意去也要强迫他去吗?
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。其实在某些地方,我和父亲一样。在没有看到后果的时候,我也不见得愿意吃力不讨好,花费时间精力还得吵架似的逼着他去看病。连我自己的小病复查偶尔我都懒得再去,更何况管别人。所以哪怕回到从前,只要我不知道这样糟糕的结果确切会发生,我并不会做那样的选择。
熟悉我的人都知道,我对“干涉别人”特别敏感。虽然父母的生活方式在我眼里看来属于不能自理,但只要没有影响到我,我不觉得自己有权利去管。
所以哪怕时间倒流,恐怕一切并不会有太大改变。
复查到第四个月,好了三分之二的父亲认为没必要再去华西,想要改在县医院查指标,我也听之任之了。
又是一个冬天,情况出现了变化。起因依然是一次打牌。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凉,在露天地里打了一下午牌的父亲回家以后发现腿脚开始水肿——之前的夏天已经几个月没有肿过了。
他没有放在心上,接连出门了几天,水肿继续加剧,出现感冒症状。但还是不承认自己生了病——因为生病就需要在家休息,不能再出门打牌。我妈给他吃药,发脾气不吃。让他挂水输抗生素,也不肯——之前在华西,医生说过肾病病人尽量不要输液。
长期拉锯之下,我妈也发了脾气,你不爱治就不治好了。两个人开始冷战。
等到我元旦节回家的时候,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了小一个月。父亲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,但还是做了几道菜,吃完饭他就回卧室躺到床上休息了。我看着他明显浮肿的脸,犹豫再三,终于开口说,要不去华西再看看?
父亲立刻说好吧,丝毫没有反对。
但还没有等到挂号的日期,某天凌晨6点,我妈打电话让我立刻回去送父亲去医院,因为他已经连下床都很困难了。我说行,你看情况不好就打120,情况还行就等我回来。我妈说还没到那步,但是你们赶紧回来。
我叫醒家属,开始往老家赶。
回到家的时候,父亲自己穿衣服下床,看起来似乎还没有那么严重。妈妈说他吃了点早饭以后情况似乎又好了点,但是她给我看记录血糖的本子,虽然近两天几乎都吃不下什么东西,但血糖已经连续几天进行性上升,空腹血糖达到了二十多。我说不管怎样先去医院再说吧。
卧室在楼上,二十来阶楼梯,父亲不要人扶,但他自己倚着扶手歇了三次。
走到门口,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嘴唇苍白,要我把车从50米外开到大门口。他说不动还好,一动就累得很,喘不过气来。
先是送到县医院,没想到这年头连县医院的床位都需要找关系,好在我妈在县医院还有几个同学。
初筛指标,年轻的主治医生皱起了眉头。血红蛋白不到80g,白蛋白低于25g,BNP大于2万,炎症指数暴涨,肌酐从原来复查的一百多上升到四百多……简而言之,血液指标全部异常,代谢整体失衡。最直接的原因是,肺部严重感染,考虑小叶肺炎,胸腔积水深度达到10cm,血液氧饱和度不到百分之七十——这就是他为什么喘不过气来。医生说,肺炎上抗生素控制,胃纳差吃不下东西先静注营养,用药养胃,其他问题都可以对症治疗。但现在肌酐已经上升到这个地步,必须要考虑透析了。
我拿着结果气得笑了。真的,真的很生气。如果感冒的时候就好好治,何至于拖成肺炎。
医生说,现在整体指标这么差,胸腔积水不敢贸然抽,等整体情况稳定一下再说。
父亲躺在病床上吸着氧,看起来比早上有精神多了。一听说是肺炎,立即说那在这里治就好了,你们赶紧回去吧,别把你们拖在这里,耽误你们的事儿。
当天中午他感觉胃口好多了,吃了大半碗蛋炒饭。到下午情况稳定了一些,我安排好护工,预付了三天的费用,留下我妈在医院,先回了成都。
离开没一会儿我妈就打电话,说父亲认为他用不着护工,要赶人走。我慢条斯理地说,钱我已经给了,他要赶人走,反正钱是拿不回来的。于是他只好作罢。
回到成都已经是晚饭时分,决定去吃烤肉。还没点单,接到我妈电话,说父亲突发消化道出血,解黑便,血红蛋白已经掉到70g以下,医生认为情况危急,准备输血,要求互助献血。另外暗示家属赶紧找找关系,尽快往上级医院转院。
我捏着手机开始翻电话簿。作为一个社恐的自由职业者,其实我在成都完全谈不上有什么人脉,但好在我还有那么几个不太社恐的朋友。我开始挨个打电话。
烤肉完全不知道吃了什么,服务生小弟还在推销店里的什么活动,被家属挡开了。
问了一圈,这么紧急的时间,华西是很难指望了,但有朋友帮忙找到了S医院。除了华西,S医院在本省也算是首屈一指了。到晚上十一点,朋友说第二天一早上班才能最后确定有没有床位,让我安心先睡觉。
妈妈也打电话来,说血红蛋白不再继续往下掉了,用药之后有所回升。
忘记了晚上有没有睡着。
第二天九点多,朋友电话确认床位搞定,我立即电话通知我妈找县医院安排救护车转院。
父亲是吸着氧气挂着水推进S医院急诊科的。半小时后办完手续,入住病房,心放下了一半。
依然不肯请护工,说他晚上能行,白天有人在就可以了。我妈没有办法,折衷之下找了舅舅来帮忙晚上陪床。
我开始了早上六点送妈妈去接班舅舅,晚上八点送舅舅接班妈妈的生活。
在S医院治疗了一周左右,情况全面好转,但水肿依然不退,父亲仍说走路累。主任医生说现在这个情况,不透析是不行了,要我们选择方案,是做血液透析还是腹膜透析。血液透析一周需要跑三次医院,腹膜透析可以自己在家操作,但是对家居消毒环境和病人依从性要求较高。
说到依从性,我和我妈只有苦笑。我们说,选血透吧。
医生规劝再三,因为父亲外周血管条件很差,血透造瘘只能做人工血管,费用高,恢复慢,且不能报销。医生是建议做腹透的。他说,连藏族病人都可以做腹透,你们怎么没有信心?
我没有告诉他,我们不是对操作没有信心,是对父亲没有信心。在家吃药尚且如此,何况一天三四次的腹透液换水操作?他有那么一两次就是不肯换,谁能把他怎么样?只有进了医院,医生护士做什么他才是听话的。
医生无奈,说,好吧。人工血管手术他们科室只有一位教授能做,排期需要等的时间长,于是开始等待。
舅舅回了老家,妈妈白天陪护,我每天上午等到医生查房以后再回家干活。
双人病房的另一间床住的是个癌症晚期多器官衰竭患者,每天都需要透析。陪床的老伴和女儿挤在一张小小的陪护床上,舍不得住小旅馆。治疗了不到一周以后,病情略有好转,家属要求出院。老头在病房里大吵大闹,说没有治好,我的几万块钱不是就白花了?
我并没有亲眼看见,第二天我来的时候,隔壁床已经换成了另一个本地老头。这位伯伯比父亲年纪略大一点,去年九月查出肾功能不全,也是脾气倔强,感冒了不肯治,最终拖到肌酐上升水肿无法控制。住院用了利尿药,每天小便三四千毫升,水肿很快就消了下去,但是依然需要造瘘准备透析。
但父亲对利尿药并不敏感。胸腔积水抽出了600毫升,其他指标都已经有所好转,但水肿无论如何都消不下去。医生换了好几种利尿药,每天报告尿量依然只有八百到一千毫升。
其实这个尿量也是靠猜的。买来了尿壶,要他每次小便在里面量一量,他说眼睛不好看不见。让他小便完了叫我妈或者我给他看,坚持不肯,觉得随便猜一猜没有什么。
有几天早上六点半到医院,发现他已经起床坐着玩手机,问他为什么不睡,他说睡不着,白天睡多了。让他白天少睡一些晚上好好睡觉,发脾气说白天不睡觉能干什么。
这样的事情太多了,说不过来,只好不说。
一天早上,还是六点半送我妈陪护。走到护士站,发现值班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步履匆匆,我心里知道,一定是哪个病人又在抢救了。
走到父亲病房门口,这才发现不对,两个医生三个护士,心电监护仪不时发出一声长叹,正在抽血的医生抬起头来看到我们,如释重负地说,啊,你们家属可算来了。
父亲三点半按铃说心慌气紧无法躺平,值班医生赶来,发现急性心衰,已经抢救了大半个晚上。医生没空教训家属,只是对我说了一句,他说前几天一直就不舒服,你们怎么不跟我们说呢。
我答不上来,只能低头听着。父亲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哪里不舒服。前几天他一直在说人工血管太贵等太久,要回县医院去做外置的中央静脉置管。我和妈妈都不同意,外置管是最后的一条路,容易感染且易引发近心静脉狭窄,本来他的心脏已经有问题,我们不愿意为了图方便和省钱选择这个,双方正在拉锯,父亲吵着要出院回家。
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早些出院才忍着不说,看着躺在病床上抢救的父亲,我只能软软地叹一句,你住在医院里,不舒服要跟医生说啊。他答,我怎么知道会搞成这样呢。
八点,主任上班立即来了病房查看,病危通知书,各种同意书,我签了一堆。主任在病房门口说,今天必须临时紧急透析了,要么进ICU,要么上床边CRRT,无论哪个,每天费用八千到一万,自费,需要签贵重自费项目同意书,看今天的情况至少考虑两三天起,有好转了再说。我说,老师你们觉得哪个方案对病人最好就是哪个,我们家属全力配合。
主任给我签完字,安排治疗方案去了。来做临时置管手术的医生把所有家属赶出了病房,我靠在走廊上,发微信通知还没起床的家属,然后翻通讯录催了几笔款子,考虑找哪位朋友借钱。
临时置管手术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,护士推来了CRRT仪器,开始做透析。我告诉已经起床的家属,要他来医院把妈妈接回去,现在这情况必须日夜陪护了,今天我在这里,让妈妈先回去休息。
父亲一直半睡半醒,临时管做在大腿上,透析期间只能平躺不能移动,不能翻身。没到一个小时他虚弱地问还要多久,护士告诉他至少还要两三个小时。他没有力气发脾气,只是说不能动太难受了,能不能不做了,护士说,这套管子上去就是两三千,你做一分钟也是这么多钱,现在撤了也是这么多钱,看在钱的份上,坚持一下。
医生计划的是这一次先做四个小时,脱掉三千毫升水,但三个小时的时候透析管路已经开始凝血,不得已只能结束。主任来看了情况,比早上已经稳定了很多,他说现在暂时没有危险了,到晚上看情况允许就推下去做普通透析,能报销,省很多钱。
撤掉管子的父亲很快就睡着了。
父亲醒来的时候是半下午,我坐在陪护床上发呆。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,问,你妈呢?
我说妈妈先回去了,今天我在这里。
他吐出一口长气,说我恐怕是活不成了。
我说你别瞎说,医生说死不了。再说你要是真快死了我妈敢走吗。
他恍若未闻,说我刚才想着,前几个月那次因为吃药跟你妈吵架,我也挺后悔的。我把杯子给她扔了,还说要打她,她嘴太碎了,我一时没忍住。她嘴巴就那样,爱唠叨,以后你也别跟她计较。
我咬着牙说,你后悔了你明天自己跟她说去。
父亲继续交代,谁谁谁欠的钱该还了,谁谁谁借的那笔就别问了。退休档案该问哪个叔叔去办。
我说,你出院了自己去办。
他叹了口气,说治不起咱们就别治了。
我说你说什么呢,治得起。
他不再说话,又睡着了。
到晚上,我推着父亲的床下去另个病区做透析,父亲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,可以半躺着玩手机了。他说透析完了整个人轻松多了,简直像是好了一样。
第二次透析结束已经是半夜。输液泵还静注着降压药,医生交代我10分钟用心电监护仪测一次血压,半小时后没事就可以睡了。
第二次测血压,父亲开始老调重弹,“测什么测,测了有什么用。”
我沉默着没有理他。
到第三次测完,血压偏低,值班医生来看了,撤掉了输液泵,我问还会不会继续降低。他说降压药撤了不会再降了,安心睡觉吧。
两天透析了三次,脱掉整整10公斤水,父亲终于真的好了起来。现在每周需要透析三次,但所有指标全面向稳回升了。
第三天,家属送妈妈来医院换我。回家躺在床上,家属问我怎么办,我说我现在考虑不了太长远的事情,我只希望尽快把他的血管通路建立了,进入稳定透析阶段,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。
由于各种原因,年前在S医院的人工血管手术没有做成。经历一番波折,最终还是春节后在华西完成了自体血管造瘘手术。
父亲出院那天突然降温,我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,但并没有感觉轻松,可见的路上还有一长串的不确定。
比如说,造瘘手术后血管需要养护至少6~8周才能投入使用,在此期间依然需要使用腿上的临时置管,这就意味着腿上的管子不能拔,行动自然也不方便。老家的房子卧室在楼上,卫生间和厨房餐厅都在楼下,每天需要多次上下楼,所以父母亲只能继续住在我家。
而父亲的医保在老家,每周需要回县医院透析三次,只能由我接送,每次耗费七八个小时。
父母同住的鸡毛蒜皮都不必赘述,家属工作上的事情也很多,更重要的是他和我妈都不怎么会做饭,有时候我感觉这个家里里外外的所有事情只有我一个人。
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。几个月来我一直感觉特别无望,不是因为父亲生病本身这件事,而是他的态度依然让我看不到任何希望。
比如说,术后医生要求每天握10到15分钟握力器,增强血液循环促进血管恢复。
握力器当然是早就买好了,但是说了十次八次,我从来没有见到父亲用过。
因为他认为没有用。或者不用也会好的。医生就是小事当大事交代。
直到术后一个月复查,血管恢复情况很不理想,直径不够,医生担心血流量达不到透析要求,说再看一个月再说。
第二天他开始捏握力器了。
比如说,跟他说在客厅久坐的时候需要腿脚放平,免得下肢积水,还有盖上毯子防止受凉。
还是不听,感冒似乎从没有真正好过。
吃药还是需要靠哄,现在需要吃的药更多了,饭前的,饭后的,睡前的。每天七八次,心情好的时候有一两次不抱怨,常规是每次都要抱怨。听得多了,只能当没听见。很奇怪他说得难道不厌烦吗,毕竟每次抱怨了还是得吃。
虽然我试图谈了几次,也揣摩了无数次,但我始终没有真正明白父亲内心最深处的想法,恐怕他自己也并不真正明白。
他应该是不想死的,否则在医院里的时候也不会那么乖。但他想好好活吗?我不知道。
有一天晚上,透析完了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,我们还没有吃晚饭。热好了饭菜端到桌上,父亲坐在沙发上磕瓜子,说他不想吃饭,吃点零食算了。
我终于爆发了,我大声说不吃饭就不准吃零食,不饿就少吃点,但饭一定要吃。
父亲也吼了起来,说有那么怪,你管得到我!我就不吃饭!一顿饭不吃会死啊!
我出奇平静地说,一顿饭不吃是不会死,你觉得一顿饭不吃没什么,这个做了没什么,那个做了也没什么。你好好想一想,如果你觉得没什么的事情都没什么,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。你成天不想在这里待,想回家,那么让你做的锻炼你也没有做,一直不能用手上的血管,怎么回得了家。你口口声声说不想拖着谁,不想给谁添麻烦,那你实际行动到底是怎么做的。
平时不忍心说的话,我就那么语气平和地全都说了出来。
其实我依然不愿意管他,抛开是否干涉别人的原则不谈,管他需要付出时间精力,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吃力不讨好,但我现在发现,不管他到头来我需要花费更多时间精力。
人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,但仅限于不影响他人的范围内。
父亲不再说话,沉默着吃完了饭。
那么多人痛悔不曾好好管自己的亲人,可是管了,又能管到什么地步呢?老人和孩子不一样,孩子可以惩罚,但父亲坚持要玩手机,我的确不能真的把手机给他没收了。孩子可以讲道理,但我的父亲,他并不是真的不明白道理,他不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好的,什么是不好的,他只是做不到。
心一横的时候他或许会觉得死了没什么大不了,但死并没有那么容易,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一些。
他现在不再抽烟了,酒也戒了。但我就像狼来了的村民一样,我知道这样的局面只是暂时的。等到父亲回家去住了,我不知道他的稳定情况又能维持多久,下一个凌晨6点的电话又将在什么时候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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